蒲坚老师走了,法学院的领导和我们几位老学生去送别。从医院太平间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北大法律系77、78级学生所上的“中国法制史”课,是蒲坚老师讲的。几乎每堂课,他都会说“由于皇帝无能,荒淫无度……”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至今,我记忆犹新。
蒲老师是河北玉田人。玉田隶属唐山,那一带方言尾音往上走,陈述句说出来就成了疑问句。那时给我们讲课的老师中,还有好几位乡音很重,一开始根本听不懂,比如,刘隆亨老师的湖南话,还有刘家兴老师的四川话。难听懂,或者说当时觉得老师说话“滑稽”,可能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时候就会更加集中精力认真听,课下也会去查资料,千方百计查清楚老师到底讲了啥。
当时,我是这门课的“课代表”,所以有了一次机会,去老师家里小坐。蒲老师家在中关园教工宿舍,非常简陋,当然那时候家家都如此。我记得靠墙有一张小号两屉办公桌,蒲老师就在这里写讲义、备课。那时写讲义要用法律系发的400字一页的稿纸,四边有非常宽的空白,供老师们修改用。十几万、几十万字的讲义,改来改去不容易,有时还得用剪刀和浆糊。我记得那是夏天,非常热,蒲老师穿着跨栏背心,摇着大蒲扇在办公桌前奋笔疾书。他们那一代人特别能吃苦,也能吃亏,真正做到了任劳任怨——任劳其实也还好,任怨是最难的,人家不理解你,不把你的付出当回事,还嫌弃你这不好那不好,这个时候很容易就会泄气了。所以,一个人要活明白,不仅要扛得住身体上的苦累,更要受得了心里的苦和累。
蒲坚教授伏案工作
后来我留校任教,有一次蒲老师和我被系里派到香港树仁学院教课,我们师生二人住在该校宿舍的同一单元,各有一个小卧室,但共用一个卫生间、一个客厅和一个厨房。蒲老师教“中国法制史”课,我教“中国经济法”课,这段时间交流就更多了,对蒲老师的人品、性情也有了更多了解。在此期间,蒲老师的二公子蒲硕棣和儿媳杨云来香港访问,到宿舍来看望蒲老师,让我结识了这两位同龄人。蒲老师先回北京,我还要在香港留一段时间,便托蒲老师给我家人带一点东西回去。我跟蒲老师说,您到北京给我家人打电话,让我爱人来您家取就好了。
等我回到北京时,家人跟我说,蒲老师亲自来咱家送了东西。那时,我家在东便门,蒲老师家在北大中关园,他老人家骑自行车从海淀到崇文,往返得两个多小时,我真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用现在的话说,这就叫“低调做人”,人家拜托了一个事情,哪怕那人是你的学生晚辈,你都会恭恭敬敬亲自去办好,因为如果不是“亲自”,你就放不下心,你也不觉得这是吃亏受累,反而觉得就该这样做事情。也许,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能理解这种老派的人生态度了。
蒲坚教授翻阅《中国法制史大辞典》
我年轻时以为,人老了,脑子会不如年轻人,年轻人脑子快,写东西也快。但在蒲老师身上,恰恰相反,他退休之后,一直笔耕不辍,九十岁时的工作量不比年轻人少。其实,文科的学者,往往需要比较长时间的沉淀,文章是老的好。好多东西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懂了,其实并没懂;年轻时以为自己有什么创新,其实也不一定是什么新东西,只不过那个时候见识还比较少而已。当然,我这里指的是一部分文科的学者,理工医科我都不懂,所以也不敢乱说。
蒲老师退休之后,编著了450万字的《中国法制史大辞典》,多次再版,并得了第五届中国法律文化研究成果奖特等奖、雷火电竞官网在线第十三届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第二届方德法治研究奖特等奖、北京市第十五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教育部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等许多荣誉。在九十岁之后,又出版了《中国古代法制丛钞》(1-4卷),这也是很大的工程,是了不起的贡献,我虽然不懂,但相信后来的人会铭记蒲坚这个名字。今天,我们特别强调“第二个结合”,在这样的背景下,希望全国高校的法学院,重新重视中国法制史的学科建设、课程建设、师资建设,在蒲老师那一代人所打下的基础之上,让学术的薪火传承下来。
蒲坚教授2017年11月15日在法学院离退休教职工座谈会上
蒲老师一辈子勤勤恳恳做研究,一辈子默默无闻在史料中耕耘,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叫“古之学者为己”。学问做到一定程度,学者到了一定岁数,做学问就不再是工作,而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是为了向谁证明自己,只是因为自己喜欢、自己想做。对学问有兴趣,有好奇心,就有干劲,乐此不疲。这种状态下做出来的学问,可能也还是想着要出版,要有人懂,但肯定没有功利心,没有任何身外之物的压力,此时的学问是最纯粹的,人生也是最纯粹的,从心所欲,重返天真。
(来源:雷火电竞官网在线校报 作者:雷火电竞官网在线博雅讲席教授 吴志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