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5日、5月27日和6月3日,雷火电竞官网在线全球教席学者、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Stephen A. Cozen 法学讲席教授、政治学教授、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亚洲法律研究中心联合主任Jacques deLisle围绕“中美关系与国际法”这一主题先后举办了三场线上学术讲座。三场讲座皆由雷火电竞官网在线副教授陈一峰主持,雷火电竞官网在线国际关系学院助理教授赖华夏、雷火电竞官网在线博士后研究人员张康乐担任第一场讲座的评议嘉宾,雷火电竞官网在线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节大磊、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助理教授刘洋担任第二场讲座的评议嘉宾,雷火电竞官网在线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节大磊、中山大学粤港澳发展研究院副教授伍俐斌、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法研究所副研究员罗欢欣担任第三场讲座的评议嘉宾。三场讲座共吸引了校内外五百余名师生参与,讲座现场互动频繁、反响热烈。
本文以文字实录的方式呈现讲座核心要点。
一、中国崛起与国际法的未来:国际关系理论的启示
Jacques deLisle:中国的崛起和美国的相对衰落,对于国际法的未来是什么影响?不同的理论预测了国际法未来不同的路径。现实主义理论认为权力是国际关系中最重要的因素,法律仅起较弱的作用。二战后国际社会长期处于美国的单一霸权中,美国愿意维系霸权是因为其收益大于成本,但是中国的崛起使得美国行使霸权的成本收益计算发生改变,变得不再经济。两国都在根据现状调整自己:美国在适应自己丧失对国际法律秩序绝对主导权的现实,中国也正对国际法持有更开放的态度。
相互依存理论认为国际经济一体化可以带来双赢。最近几年的情况背离了该理论的预测:中美之间在经贸问题上发生了很多摩擦,两国开始分道扬镳。仍有希望的是,中国的领导人强调全球化,拜登政府至少在言辞上主张两国的经济交流。
制度理论认为国际机构在塑造国际关系上发挥重要作用。但现在美国对最近中国主导的国际机构有诸多不满,甚至退出一些国际机构。许多国际机构都是基于经济相互依存的前提存在的,在中美冲突的背景下,这一基础可能会被摧毁。
建构主义理论认为国家可以通过与其他国家的接触被教化,从而遵循现存规则。现在美国不再遵循这种教化策略了,认为这种政策只会让中国变强,成为自己有力的竞争对手。中国则拒绝西方国家的和平演变,开始塑造新型国际法律规则,分享其发展理念。
国内系统理论认为一国在国际上的行为反映了其国内状况,这一理论最终将导向对国际关系和国际法有着不同观点的两大阵营,认为中美之间将因意识形态的冲突经历新冷战。但不必夸大该理论,中美关系有对抗也有合作。
不同的理论对未来有不同的预测。我们应当迎接更为复杂的国际法律秩序,在可能的领域支持、改革和创造国际法。尽管国际法难以对大国形成有力约束,但是它仍然是国家决策中的重要因素,可以发挥许多积极的作用。
赖华夏:利用国际关系和国际法学科知识进行跨学科的研究有其利弊。许多国际关系理论是基于欧洲和北美国家的经验发展起来的,往往倾向于强调对事件进行简化和概括,但这种方法对我们了解国际关系和国际法是很有问题的。国际法学科常常低估了国际法律规则的不确定性。这里的国际法指的是基于联合国宪章的国际规范,而中国崛起没有改变国际法的根基。我们现在讨论什么可以替代自由主义国际法,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把基于宪章的国际法看成自由主义国际法?我们必须对问题进行场景化和历史化,并对法律的内容有明确的界定。有人认为中国对国际组织有着越来越强的影响力,但中国在国际组织中的代表性仍然是严重不足的,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张康乐:我很赞同deLisle教授把法律作为一种语言的观点。首先,当我们说“某国的视角”时,实际上已经在做观察。我们追求的应该是怎样的国际法律研究?是寻求揭露一国的利益与日程设定还是关注世界分配机制?其次,在现在这个一切都被政治化了的时代,是不是减少对政治的讨论,回归到法律上更好?第三,尽管中国的经济实力日益壮大,但在金融、产品标准等领域仍是美欧占据主导地位。我们是否高估了中国对世界的影响力?美国在何种程度上“相对”衰落?
Jacques deLisle:我赞同国际关系理论根植于西方特定历史经验的说法,我们离西方主导的时代还没那么远,这些理论对当下的问题仍有一定的解释力。但革新性的理论仍有生长的空间,以后可能会出现更多来自非西方世界的理论。国际关系理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了解国际法的内容和效力可能是怎样的。随着中国崛起和美国的相对衰落,自由主义国际法可能会衰落。
争论认为中国对国际组织有很大影响力还是相反,恰恰说明各方都对现有的系统有各自的不满,都认为现存的系统服务于对方的利益。
当前法律可以施展拳脚的范围是比较小的,只能希望法律能尽量避免世界完全分崩离析。法律不一定非得是自由主义的。实际上国际法正在朝远离自由主义的方向发展,但确实可以说现在的法律秩序大体上是自由主义的。
二、拜登政府时期中美关系间的法律问题
Jacques deLisle:当前中美关系并不友好,甚至被认为处于1979年两国关系正常化以来的最低点。在特朗普任期内,两国紧张关系加剧;在拜登任期内,两国关系或许有重置的机会,但可能性非常有限。
经济方面,两国的对立体现在贸易逆差、关税、知识产权、国内的外国投资法冲突等问题上,也有批评者认为中国没有充分遵守市场规范。然而,没有明确的法律能够解决经济上的分歧,而世贸组织在处理贸易争议上的作用正在逐渐萎缩。
在海洋权利和领土主权问题上,中美争议焦点在于南海和东海在多大程度上是领土主权问题。国际法在解决冲突方面难以发挥作用,因为海洋权利的确定依赖于对岛屿或礁石主权的确定,而后者本身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此外,双方在国内法律的域外性、网络和技术安全、气候变化和公共卫生等领域也存在一些新的问题。
国际法和国内法为研究中美双边关系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而两国的法律问题又是国际法目前难以解决的。总而言之,我对这段关系的走向比较悲观,但不至于完全绝望。
节大磊:您认为拜登政府对国际法的态度是什么?在主权、民主和国际经济发展的“不可能三角”中,拜登政府将如何平衡这些政策目标?中美之间是否存在着相互学习、模仿、以及趋同?
Jacques deLisle:虽然国际法效力较弱,但是中美关系上国际法出现的弱点或问题可能是偶然性的,也是法律在互动中演变的一个过程。法律构建与其实际效果可能会差别很大。美国对国际法的态度不会再回归奥巴马时期,由于霸权的衰落,曾经服务于美国利益的规则如今不再有效。在美国国内,“不可能三角”中更受侧重的是民主和主权。美国和中国确实在相互学习,国家安全、国内法的域外效力及产业政策等都是例子。
刘洋:第一,拜登政府的对外政策是否以及为何特朗普化?不仅应该从中美双边关系,还应该从美国在多边关系中的行为进行分析,包括美国暂停退出世卫组织、对叙利亚以自卫为由空袭等。由此看来,拜登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特朗普时期的做法。第二,拜登政府对外政策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依赖其同盟。这意味着联合一些国家,同时与一些国家对立起来,在国际法上有严重的后果,会破坏国际法的普遍性。
Jacques deLisle:国际法难以描述我们目前应对的问题。第一,霸权稳定、霸权衰落或者权利转移的理论在发挥作用:拜登的政策不仅延续了特朗普时代,也延续了前特朗普时代的政策。美国对于中国目前的策略非常具有冷战和意识形态意味。美国的国内政策和国内法都在指向中国。第二,美国的确在和同盟确立自己的国际法。
三、“一个中国”政策与今日的美台关系
Jacques deLisle: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需要在中美关系这个大框架下进行讨论,这是一个法律和政治交融问题。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有两个核心要点:并不支持台湾是一个独立于中国的国家的主张,同时也并不接受台湾完全服从于中国的主权。事实上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和中国的“一个中国”原则的内容是不同的。我认为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最好被定性为一个倾向于维持海峡现状的政策,使其现状与美国关于台湾主权问题的模糊立场相符。美国的“战略模糊”避免过多地说明或澄清美国在关键问题上的立场,既要防止台湾在趋向独立方面走得太远,也要防止北京试图以未经同意的武力方式改变现状。
那么,“战略模糊”政策在现在面临的诸多压力之下是否还能持续?首先,蔡英文政府的态度减少了美国对可能产生冲突的担忧,美国对台湾的支持使台湾减少了对于自己可能会被抛弃的担忧。其次,美国现在将台湾视为潜在战略资源,而中国也在变得更强大,中美之间的关系更具有敌对的风险。其三,价值问题,如民主和人权问题等长期以来是美国支持台湾的重要基础,也对美国关于台湾的国际法律立场有重要影响。第四,当前的中美关系中也存在危险的安全困境,而台湾问题加剧了这种困境,中美都认为对方的行为是对现状的威胁。第五,现在台湾问题的性质变得更加模糊和难以控制。台湾的年轻一代常常认为台湾天然就是独立的。传统的“一个中国”政策是否可以处理这些新的复杂的挑战并不明确。最后,美国一些人呼吁转向“战略清晰”以应对变化的局面。这种转向可能有效,但也有风险。
伍俐斌:首先,在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中台湾的法律地位似乎是模糊的。但我认为台湾的地位是明确的,即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第二,台湾地位的所谓模糊性是美国导致的。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对台湾地位的表述开始转向模糊,认为台湾的法律地位问题需视太平洋地区的安全情况和平解决。第三,除了从中美政治分歧的角度来看,台湾问题中也有一些法律问题需要考虑,如开罗宣言、波兹坦公告、中美三个联合公报的性质是条约还是政策声明等。
Jacques deLisle:美国对开罗宣言的定位和对三个公报的差不多,都认为只是政策宣言,不具有法律约束力,但是中国认为其具有法律约束力。《与台湾关系法》的法律性质并不模糊,美国认为这是法律,但是这个法案对台湾法律地位的表述还是模糊的,并没有支持或表明台湾有独立的国际法地位或主权。
罗欢欣:三个联合公报中的表述:“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承认中国的立场,即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这个文本是很清晰的,在三个公报中都有体现。实践中,美国又颁布了很多亲台法案,增加对台军售并在台湾部署美国的军队。因此,虽然美国的政策表述看起来是模糊的,现实却是清晰而没有争议的。那么如何从国际法上进行评价?安全困境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国家主权是中国的底线,那么美国的底线是什么?
Jacques deLisle:三个联合公报中,美国没有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只是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认为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或者海峡两岸的人都认为双方属于一个中国”,通过构词表述他人的观点,而没有表述自己的观点。因此公报并不能理解为美国承诺“‘一个中国’原则”。美国与台湾并没有正式的外交关系,也没有支持台湾政府在国际组织中的成员国地位,只是模糊的支持台湾参与国际组织的活动。安全困境是中美之间的安全困境,双方都认为自己在维持现状。但中国认为现状是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认为现状是台湾应该有高度自治性。关于美国的底线,其实美国乐于看到中国自己解决台湾问题,但是长期以来似乎都看不到和平统一的可能。美国的偏好可能就是现状,因为现状似乎利于和平,而且有利于美国利益。
节大磊:美国关于台湾问题的观点是摇摆的,奥巴马政府时期人们讨论是否台湾会被抛弃,现在转变为讨论美国是否应当转向“战略清晰”。
Jacques deLisle:奥巴马政府早期确实有关于抛弃台湾以改善中美关系的呼声,现在也有抛弃台湾的讨论,但现在是认为随着中国实力增强,美国已经没有能力去维持现状,不得不抛弃台湾。这反映了权力的动态变化,对“战略模糊”产生了挑战。
提问:在美国2021年的《创新与竞争法案》中,使用了“国家(country),包括台湾……”这样的语言,这是否代表了一种法律上的承认?
Jacques deLisle:美国有时用语是比较随意的,很多时候只是不想使用一些复杂的术语,并不代表其认为台湾在国际法上具有国家地位。不仅在法律草案中,在电影等其他领域也有把台湾叫做国家(country)的情况,如果美国要从法律上表述国家地位,则会使用“state”这个词。
以上三场学术讲座得到“雷火电竞官网在线高端学术讲学计划”的资助,谨此致谢!